去符号的私家版“波普”

2013 年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从众多的日本年轻艺术家中选择金氏彻平举办了一次大型的艺术家个展,馆长田霏宇认为金氏彻平的创作衔接了日本艺术史上60、70 年代对物本身的探索(即“物派”)以及90 年代、2000 年初以村上隆为代表的波普艺术这两个潮流。然而笔者认为,在考虑日本当代艺术的时候,“非公共性”这一点应该尤为引起注意。

当代艺术强调观念和公共意义的特征与日本流行的“私(わたくしwatakushi)”观念一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冲突。这种反观念的个体性可能是导致以强调物(存在)、场(空间)和观者(意识)的物派流行的原因,也可以解释“物派”艺术家关根伸夫在并不了解“大地艺术”的情况下,只因巧遇户外雕塑展,而完成《位相-大地》的偶发性。当然,为何“物派”会有如此多的分支派系也就不言自明了。

总之,日本艺术家的个人经历与思考,比起艺术观念常常与作品存在着更为紧密的关联。故比起用当代艺术观念来强行解释日本当代艺术现象,“无观念的观念”这一思路似乎可以提供更多的帮助。“我可不是什么日本代表艺术家”金氏彻平如是说。其言说本身就在宣告日本当代艺术本身就无法或说不想要被定义一样。

金氏彻平所属的京都市立艺术大学,比起国立的东京艺术大学具有更多的在野意味,艺术创作的环境更为自由,且脱离观念和体制的束缚,追求艺术家个体的差异性。因而,金氏彻平在从事艺术创作的时候,可以自由游离于波普艺术、行动艺术、抽象表现主义等各种艺术观念之间,这样的特点也集中反映在同样毕业于京都市立艺术大学的著名艺术家草间弥生身上。

金氏彻平正在以其独特的个体经验打破当代艺术的观念体系,在日本这样的尝试并不孤单。


李:第一次见到你的作品是2007 年,那時北京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等单位主办了“美丽新世界:日本当代视觉艺术展”。会田诚、草间弥生等在中国已经有些名气的艺术家都展出了自己的作品。不过在这次展览中,你的作品《青春粉丝俱乐部》(2007,Courtesy Kodama Gallery 藏)可能留给人的印象最深。记得那時,很多人是先看到图录,再去798 看展的。而你的作品被印成了海报大小,收在图录的扉页。一开始以为是一件很大的作品,不过到了会场,发现这件作品被放在展

示台上的時候,令人十分意外。

金氏彻平:笑,确实是挺小的。我是学雕塑的,雕塑讲究模型,通过尺寸较小的模型来反映实际尺寸的人体。我当时有点故意去追求这种缩小或放大视觉体验的技巧。看到作品那么小,大家都挺失望的吧。不过后来,我在北京把这件作品放大了。


李:2016 年艺术北京的时候吧,听说你把这件作品放大到了3 米。你当时是通过3D 扫描,然后3D 打印再重新组合而成的吧?大家反响如何?大家都去拍纪念照了吧(笑)?

金氏彻平:是啊(笑)⋯


李:“青春粉丝俱乐部”这系列作品中的头发都是来自动漫手办?为了做这件作品专门去买的吗?

金氏彻平:是的。不过最早做这件作品的时候是用我本来就收藏的一些手办,后来为了做作品又开始买了一些。日本的动漫人物非常庞杂,低价买来一些手办是十分容易的。


李:2007 年“美丽新世界”的展览让中国观众第一次切身领略到了日本的当代艺术。考虑到这次展览主要是由国际交流基金支援的,不得不说这次展览有一些半官方的外交性质。我刚才已经提过了,你的作品在图录中非常醒目,是不是因为这件作品含有日本的动漫亚文化元素,才入选了这次展览呢?

金氏彻平:当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另一方面,我和上一代艺术家,比如村上隆做的事情是截

然不同的,我想这也是我得到评价的原因之一。村上隆或是奈良美智,他们想做的事情是强调日

本亚文化的独特性。我这一代已经过了这个时期,比起考虑到自己用的元素趋向于动漫,我更多

的关注于为自己的雕塑作品选择了一种什么样的材料,或是说素材。表面上看好像确实在使用日

本的动漫亚文化来创作,但是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我的作品与动漫亚文化的关系就不那么紧密了。

我的作品更多的是强调空间和物质的聚合。与村上隆那种代表日本的更多的采用平面表现的作品,

无论是在思想还是表现手法上都是不一样的。

李:原来如此,既然你提到了空间意识,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小学时候想去学室内装饰,也很爱

布置自己的房间。现在你家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金氏彻平:我平时就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自己的房间(大概30 平米左右)和工作室里都

摆满了我收集来的东西,以不同的分类方式、文脉摆在那里。

我经常规定一个自己的谱系,把原本分散在各个环境、文脉中的东西,重新编入我规定的谱系中。

这是我艺术创作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宗旨。比如,我收集透明的东西,这时无论是高级玻璃还是便

宜的塑料都可以划入这个透明的系统;收集白色的东西,人的骨头、白色的瓷器或是塑料制品,

但凡是发白的东西都属于这一类。

李:你经常用颜色来分类?

金氏彻平:可以这么说,我很少考虑物品本来的含义或是用途。

李:你布置房间、收集东西的爱好和你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说好像有着很重要的关系。

金氏彻平:确实是这样的,通过聚合很多不同文脉的物,我试图把一个封闭的空间与各种各样的

场域联系到一起。

李:布置自己的房间和在美术馆的一个房间布置一件作品不一样吧,一个是私密的个人空间,一

个是开放的公共空间。

金氏彻平:嗯⋯是啊⋯

李:更具体来说,令我感到需要思考的是:刚刚我们聊到了2007 年你的作品《青春粉丝俱乐部》

是很小的,可以摆在自己的房间,而2016 年这件《青春粉丝俱乐部》被发大到了公共艺术的尺

寸,对公共的影响力自然也增强了。

金氏彻平:对,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是截然不同的。如何把自己房间中的私人化的思考,引入公

共领域,或者说放大到一种公共意识,是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问题。方法有很多,可以单纯地使用

“雕塑”一词,把自己的作品规定为艺术。另外,有些作品会采取一些手段来实现个人思考的公

共化,比如通过把印刷品放大转化成大型的艺术作品等等。

李:想必你已经来过中国很多次了,不知你有没有发现中日艺术家在创作各自作品的时候有些差

异。中国的艺术家一直向往重要主题,具有社会意义、国家意识形态意义或是全球意义的作品,

而日本的艺术家则比较喜欢表达个人的思考、对作品表达材料的尝试,并不过多考虑作品的公共

意义。

金氏彻平: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觉得不应该单纯的反映私人视角的思考,

而是应该把所谓的大问题,比如政治、社会、自然现象,与个人思考进行对比来创作作品。在创

作艺术作品的时候,不应该只偏重任何一方。

李:那你个人有比较欣赏的中国艺术家吗?

金氏彻平:我比较喜欢宋东的作品,我认为他算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巨匠了。你有什么推荐的年轻

艺术家吗?

李:我喜欢的艺术家可能要再早一个世代,比如徐冰。很多当代艺术家还是趋向于用西方艺术的

格式来表现自己,我认为他的作品从格式上就是本土的。

金氏彻平:我看过他的作品。我认为他那个时代用东方的元素来表现作品是十分重要的。不过,

我要做的是下一个时代的事情。如果现在还说我的作品代表了日本,或者代表东方,显然是不对

的。我固然是在日本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但是在同一个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个体是不同的。刚刚我

已经提到过了,个体和整体的互相参考是我关注的重点。除了以疆域国家来划分之外,个体之间

还有很多种区分形式。当然全球化的进程令不同地域的人共享信息,地域文化圈上的区别也就不

再重要了。我认为以后无法再单纯地评价一位艺术家是什么“日本代表艺术家”了。

李:那你对北京有什么印象呢?最近,在惠比寿映像祭看到了你的作品——《白色释放(堆积物

/北京)》(2013/石膏、乒乓球台、塑料制品等)我觉得既亲切又有趣,特别是那件红双喜的

乒乓球台做的展示台。

金氏彻平:我最早去北京是在2007 年“美丽新世界”展览的时候,后来为了准备UCCA 的个展

又在北京呆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这件作品就是当时完成的。这件作品就是我把在北京买的各种

东西堆积在一起之后,再在上面浇上石膏。首先,把物聚合叠加在一起这个行为本身就很有意思,

另一方面,我把这些物聚合起来的时候,也在剥离它们的本来意义。这些物本来的用途和意义消

失之后,可以被用作建筑模型,从而产生新的意味。拼贴这种手法本身就要求切断原有文脉,重

新运用。我认为展示台是为了把作品独立为另一个世界而使用的装置。当时在北京,又大又好用

的展示台就是乒乓球台了。

李:乒乓球台可是十分有中国特色的物呢。

金氏彻平:我当时在网上订购的这件作品。

李:淘宝网是吧(笑)?

金氏彻平:是的是的,非常方便还很便宜。做3D 模型的时候也是,中国很快。如果是在日本可

能要花半年时间。中国发展很快,每次去北京感受都非常不同,而且不可思议。作为一个日本人

感觉像看科幻小说一样。

李:那你的收藏中有不少是从中国买来的东西吧。

金氏彻平:是的,有很多。一些是从古董市场买来的东西,还有一些是塑料制品。

李:那你从北京买来的东西也是通过“透明的”或是“鲜艳的”这样的分类方式放在房间里的吗?

金氏彻平:是的,不是按照“北京的东西”这样的分类方式。

李:以颜色来分是吧,你的作品中有一些是透明的,一些是白色的,然后就是颜色非常鲜艳的了。

从色彩感觉来说是挺极端的。

金氏彻平:我的目的就在这里,用颜色或是形状做分类。为了删除物体本来的含义,我需要这样

的手段。

李:这和你现在的个展“记号并非记号” (「記号は記号ではない」,日本东京上野之森美术

馆2017 年3 月)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标题,也是出于你的创作追求吧。

金氏彻平:是这样的。我认为一些符号可以脱离本来的意思,被重新使用。我希望能打破一些社

会的共通认识。

李:你这样的想法是从京都市立艺术大学雕塑系的研究生毕业时就形成了的吗?

金氏彻平:不是的,我最初进入雕塑系最先要做的就是选择自己所要使用的材料。最初困扰我的

问题是:为什么黏土、木材或是大理石才是雕塑该使用的材料?而有些材料不能用于雕塑呢?我

对于雕塑材料的范畴产生了质疑,也开始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李:原来如此,自从你研究生毕业之后,一直有个展在大型的公共美术馆展出。2007 年在北京

的“美丽新世界”展之後不久,2009 年横滨美术馆为你举办了个展,因此,好多观众一直以为

你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艺术家。据说,你是在横滨美术馆举办的展览中最年轻的艺术家。日本大多

数新一代的艺术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无疑你的经历是十分难得的。我很好奇为什么很多大型的

公共美术馆会如此关注你?

金氏彻平:哈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同时在做很多尝试吧。在相对比较宽敞的地方举办

个展会比较容易吧,美术馆应该是这么考虑的。

李:不断进行各种尝试是不是意味着你灵感的来源也比较多?

金氏彻平:有各种各样呢,艺术家们有从书里、有从大自然里找到灵感,我可能更多的是从城市

——这种人造风景中寻找。我喜欢看各种元素混杂在一起的状态,城市中的建筑堆积在一起又看

不出各自的界限,而且各自还发挥着其自身的作用。城市的建筑是最让我获得启发的。哪里的城

市都好,我不管这座城市是东京,还是北京,亦或是香港,我常常会把这座城市看做一种聚合物。

另外,我买东西的时候也确实能获得不少灵感。我指的是买东西的瞬间,买回来之后我就会按照

自己的体系堆在家里了。选东西、买东西这样的行为有点像拼贴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剪切,使事物

脱离其本身的文脉。买东西对于我的艺术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买的东西几乎是没有

共同点的,不过专业工具可能是我比较常买的,所以我经常去五金店。比如海边的五金店可能航

海和捕鱼的工具就会比较多。一开始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道具,我常常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也

不研究这些工具的用途。有时候店员也不知道这件工具是做什么用的。买回一些谁都不知道是做

什么的工具,对我来说是非常有意思的。去国外的时候我常去逛五金店。东西买回来之后就这么

放着,可能在某个创作的瞬间会用到,也许永远都不用。

李:你这样把剥离了文脉的物品拼贴组合在一起的行为,也要遵循某种原理吧,也就是你在艺术

创作中的诉求,能不能请你谈谈这一点呢?

金氏彻平:对,刚才提到过我注重色彩,所以有时候根据色彩感觉走,有时候我还根据结构,感

觉这里需要一个支持构造,我就会添加一件圆柱形的东西,按照力学原理组合在一起。

李:那是有一定偶然性的,最初的构想往往会与完成后的作品不太一致。

金氏彻平:是的,有时候会这样。

李:这次在北京的个展你已经有大致的想法了吗?

金氏彻平:包括以前在UCCA 展示过的作品,还会完成一件4 米的大型作品。另外,我还会做

一些灰色的“雪人”式的聚合物(“煮熟的白日梦”系列)。我会把在北京买到的东西,比如日

常用品或是其他商品,组合在一起完成这些作品。

李:记得当时在UCCA 的展览结束后,UCCA 也收藏了一部分你的作品,前一阵子我还在拍卖

会上看到了当时的作品。你常常是为了布置一个空间而创作的一组作品,从你个人来说会不会不

愿意作品被分散收藏。

金氏彻平:不会的,我本身就喜欢剥离文脉,如果我的作品被从我的文脉中剥离出去,我是完全

不介意的,而且我会觉得有意思。比起聚合在一个地方,我更喜欢自己的作品分散在各个地方。

这次在上野之森美术馆的展出“记号并非记号「記号は記号ではない」”主要以彩妆为元素,在

我看来首先彩妆和颜料没什么区别。我使用的颜料并不是从铅管里面挤出来的,而是彩妆宣传册

里印刷出的现成物。另外,从容器中倾倒出来的颜料还有一些波洛克的行动绘画(Action Painting)

的意味。

李:原来如此,那你今后的创作方向呢?是要沿着剥离文脉,然后组合现成物的方向走,还是有

新的想法?

金氏彻平:我有一些新的考虑,最近我对人的行为感兴趣。想要拼贴组合人的行为,可能会创作

一些剧场作品、行为艺术或是影像作品吧。今年2 月份我已经在横滨展出了这样的作品,10 月

份还会在京都的剧场再次尝试。这次在中国我可能会尝试通过行为艺术来创作雕塑作品。具体来

说,我会在舞台上准备很多套同样的材料,并且摆放一些完成后的我的作品,然后找各种各样的

人用相同的材料,模仿完成我的作品。

李:那可不容易,每个人做的作品都会和你的不一样。

金氏彻平:对!这就是有趣之处,这些作品之间的差异是我接下来作品的要点。通过行为艺术来

完成雕塑作品。